“像是从前称呼您作‘河伯’，应该没有问题吧？”
“……倒是无妨。”
我毕恭毕敬地拱手作揖——虽然是古代的基本礼仪，但对大多数跟不上时代发展变迁的老一辈妖怪来说，这个动作还是颇为吃香的。至少，有了这个饱含敬意的动作之后，他们绝不会在第一时间把你当作猎物、食物或者敌人。
“那在此时此刻……你来这种地方，又是想干什么呢？”
“晚生仅是有一事相求而已。”
“但说无妨。”
这回，他连头都没有转过来，就这么随意地应答道，让我不禁产生了一种“虽然看上去阴阳怪气的样子但应该是个挺随和的老人家指不定马上会答应我的请求”的错觉。
当然，根据几秒后的事实证明，这仅是我这边一厢情愿的妄想而已。
“上天自有好生之德，人生老病死固有定数——为了一时方便，随意把他人的魂魄占为已用，这不太好吧？”
“那么，你的意思是……？”
直到这种时候，他方才愿意转过头正视着我，浑浊的双目中开始流露出厌烦的情绪。
见状，我只好尽量小心地拿捏着自己语气的尺度，再度开口。
“晚生只是在想，救人一命能胜造七级浮屠——”
“如果你想继续这样废话下去，那还是就请回吧……”
哎呀呀，这老头的耐性还真不是一般的差——完全不是能静下心来听人说话的慈眉善目类型。
事到如今，我也就只好单刀直入、开门见山了。
“好吧，既然先生是爽快之人，晚生我也就没有必要继续这样唠叨下去……说白了，就是想请先生您能大发慈悲、高抬贵手，看在苍天之下万物生灵的面子上，放过这孩子一马——虽说人死不能复生，但晚生还是希望先生您将肉身和姓名归还给这孩子，让她能够安心见上她父母最后一面，再踏上因果轮回之道……这样的要求，应该不过分吧？”
“哦？这样说来的话，老朽可以理解为‘小兰她并不满意现在的情况’吗？”
这不是废话吗？天地之间，我就想不出有谁会喜欢死后还受人操纵、永不超生……话说，这孩子叫“小兰”……吗？
听他这么说以后，躲在我身后命为“小兰”的少女，再度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裤腿。
由此看来，她何止是不满意现在的情况，摆明了压根就不想和你这个糟老头在一起……
但基于身份和场合的关系，我没能做到有那句话说那句话。
可无论如何，谈判都得继续。
我背过手去，摸了摸她的头表示安慰，她才愿意稍稍把紧拽着裤腿的手松开那么一点——这孩子对这糟老头的恐惧，恐怕已经到了某种无以复加的地步了。
“倒不是满不满意的问题，只是晚生基于道义的考虑，建议先生您这么做罢了——毕竟先生为一方神明，维护一方水土之安定，若是被他人知道鼎鼎大名的‘河伯’先生，竟然还保持着这种与您身份不符的‘陋习’，晚生唯恐先生会遭到旁人一时流言蜚语的袭扰，损害了名声。”
“老朽自有想法——这终究是老朽的个人私事，应该犯不着需要你这么一个什么都不清楚的外人来为老朽‘指点江山’吧？”
说着，他锐利的目光，化作一把小刀，刺向了我……身后的那个孩子，随后，又继续不紧不慢地继续补充说道：
“再说，这种鸡毛蒜皮的无谓琐事，就算再怎么有意见，到底也得由小兰她本人和老朽道清这其中的缘故吧？”
很好。
既然你这么主动开口说道的话，就不要怪我将计将就了。
“那先生这席话语……晚生可以理解为‘只要小兰亲自向您说出想要回家的话，您就愿意放她一条生路’咯？”
这样一来，被我这边擅自捧上“神坛”的他，由于要为作为河神的面子考虑的关系，这一时半会肯定是下不了台了。
不过，当他察觉到一切都在我掌控之中时，这都已是“覆水难收”之事。
正如我所料想的那样，他被这番不算高明的小小手段给气得脸色发青，但眼见我根本没有露出马脚，没能给他一个可以撒气的明确靶子，最终，也只好认栽，硬生生地咽下了这口恶气，勉为其难却又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
对于这糟老头来说，我在他面前设下的，必然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但对现在正躲在我身后瑟瑟发抖的少女——小兰而言，这肯定是破天荒的好消息。
自然，得到了河伯这番肯定以后，我得以心安理得地把注意力放在那孩子身上。
转过身子，蹲下身子，扶住了她的肩膀。
“小兰……嗯……你应该不介意我这样叫你吧？”
虽然已经知道了爱称……但我和她彼此间到底是还没相识够三十分钟的“半陌生人”，基于人际交往的礼节，还是稍微问问为妥。
面对我这样的问题，她没有用言语做出回答，只是相当迅速地点了点头。
做了一次深呼吸之后，我便向她投以认真的目光。
“那个……刚才你也应该听到了吧？现在‘阿公’只需要你和他说一句‘想要回家’，他就愿意让你去见爸爸妈妈最后一面……”
“但是……大哥哥……我……”
看着她不断发抖的娇小身躯，让人心中顿生怜爱，连我不禁开始寻思着目前的做法对这个孩子来说会不会太有难度，可这样透露着犹豫不决的念头，也仅仅在脑海之中如蜻蜓点水般一带而过，也就随即烟消云散了。
我比谁都明白，眼前是难得的好机会，现在绝对不是因此而动摇放弃的时候。
“没事的，大哥哥我就在你身后看着——要是有什么问题的话，我也会马上保护你的。”
“大哥哥……真的会保护我吗？”
“刚才不是做过约定了吗？你看我哪里有违约了……都说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尝试这么安慰着她，再次摸了摸她的脑袋，在嘴角勾勒出尽量轻松的笑意。看到这样的我以后，之前缭绕在她身上的恐惧感，才开始逐渐消失。
犹豫了好长时间，当我再转眼过去看那糟老头的时候，他微微扯动着满是皱纹的脸部肌肉，于唇角浮现出一丝仿佛宣告胜利的诡异微笑。
大概，他是看死小兰没有胆量反抗他吧？
也就在这一瞬，我感觉到胜利女神原本向我这边倾倒的“天平”，正不由分说地朝着老头那边倒去。
这已经不是“不妙”可以形容的状况了……
咬咬牙，我紧紧抓住了小兰的肩膀——那力度之大，已经让她脸上显露出略微痛苦的表情。
“请你务必相信我……大哥哥我，绝对会保护好小兰你的。”
也不晓得是我这句话的作用，还是她主动舍弃了先前的“犹豫不绝”，总归她是微微颔首，埋下脑袋，低声说道：
“大哥哥，你一定要说话算话哦……”
“一言为定。”
言罢，我便拍了拍她的背部，而她也像是了解到我的意思——鼓起勇气也好，一鼓作气也罢，终是踏出了那最为重要的一步。
但哪怕是这么微不足道的一小步而已，却已经让十米开外那老头的表情完全扭曲起来。
说起来的话，这算是我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在谈判上胜过在本领上作为前辈的存在。
一直被失败所眷顾的我，难得尝到胜利的滋味，心情自然而然是好上了不少。
当然，现在并不是放松警惕的时间就是了。
我和那老头之间，不过是相距短短十米而已，但对小兰来说，这恐怕是难以逾越的天险鸿沟。
每走出一步，都需要她巨大的勇气，如今我能做的，也仅是为她祈祷这份勇气能够延续到这看似万里长征的十米结束。
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回过头来看了我一下，仿佛这样做能让她得到的足够的勇气，完成这人生中最为艰难的“旅途”。
作为回应，我像是想要搞怪那般笑嘻嘻地做出了老土的“V”字手势，结果没想到她竟然也被逗乐了，在氤氲的雨雾中，展现出如向日葵般灿烂的笑容。
果然，女孩子的笑容，才是最好的化妆品——某个只会露出营业性微笑动不动就发火还把“忘恩负义”作为自身座右铭的现任土地神另算。
或许，这笑容当中真的有什么魔力也说不定，但可以肯定的是，在那之后，她的脚步变得轻快了起来。
她走路的步调越是轻松，蜷缩在河岸一旁的老头越是恨得直咬牙。
大概，搞不好他已经琢磨好要怎么吃掉我这个碍事的混账了……
撇开这些无谓的恶意揣测，回过神的时候，她站在了糟老头面前，攥紧了拳头，好像要将全身力气发泄出去那样地大喊道：
“我要回家！我要见我的爸爸妈妈！我不要再和你这样老头子呆在一起了！你也不要再叫我去杀人了，也不要再打我了！总而言之——”
“我讨厌你这样的家伙！很讨厌！非常讨厌！超级讨厌！”
“你这臭丫头，竟然敢这么对老朽说话——”
“看老朽不把你这小鬼打得魂飞魄散！”
仿佛是诧异于“这样胆小的少女也会有反抗自己的一天”这个事实，糟老头被气得全身发抖，面露凶光，怒吼着伸手要往小兰身上打去，丝毫没有想要掩饰自身愤怒的意思。
也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看来有备无患未雨绸缪，还是正确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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